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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动的三甲医院,和带不走的乡村医疗队

这里是 栩栩华生集团 2024-04-09

为了这一刻,来自陕西汉中的胡定超等了五年。


“有没有人想分享自己的故事?”主持人鲁豫向站在舞台上的一排人发问。直到前两位小朋友都发言后,胡定超才怯生生地从队伍里走出来。他很紧张,卡壳后沉默了将近一分钟,才艰难地把话说完。这些感激的话,胡定超更想让此刻站在他身边的人听见。


那是2018年,他骑着摩托车与卡车相撞,脑部、肺部、腹部和骨头都受了重伤,22天以来陷入重度昏迷。这期间发生的故事是他的妻子向淑文讲给他听的。回忆起这些,向淑文依然眼眶湿润。那一年28岁的丈夫是家里的顶梁柱。四个孩子里,最小的还不满两个月。她拼了命地想让丈夫活下来。可是一周后,她陷入绝望,连从市里请来的专家也只能摇头,丈夫一秒钟也离不开呼吸机,一推出ICU就不行了。


有人劝她放弃。但还好她继续等了下去。救命恩人是七位国内顶尖三甲医院的医生,他们来自肝胆胰外科、急诊科、神经外科、骨科,当时正在参加韩红基金会“百人援陕”的义诊。听闻消息后,一群人以最快的速度驱车前往县医院。一个小时商量对策,四个小时做手术,五个小时后胡定超的人生没有画上句号。

现在,在韩红基金会(以下简称“基金会”)十周年的纪念舞台上。参与救治的宋京海就站在胡定超旁,他是北京医院普通外科主任医师。这一刻他也有些哽咽,这是他与胡定超第一次“见面”。当年直到坐飞机离开,他都未曾见过胡定超苏醒的模样。“当我们真正站在一起,我的心情和你一样,”宋京海感慨地说,“我不知道是你的幸运,还是基金会的大爱,能不能救你,我们其实也不知道,但还是下决心义无反顾地去做了。”

 

头几年,儿科专家崔玉涛对一个概念感受特别深刻——返贫。

 

那是从他第二次参加基金会活动,“百人援贵”的那次开始的。那是基金会正式成立的第三年,若从雏形算起该是第五年了。这支由医疗专家、明星、知名企业、媒体和志愿者组成的队伍有200多人,经过贵州的15个县,挨个义诊、发放药品、做手术、留下救护车、巡诊专用车和大量爱心药箱。


崔玉涛记得,当时前来义诊的患者十有八九都是疑难杂症,甚至是比较罕见的病。那是一种“熟悉又陌生”的感觉。在北京儿童医院工作过15年,这些病他大多都见过,但几天内如此密集地见到,还是头一回。


来义诊的不能代表全部,肯定还有更多,他想。但眼下的那些已经够让他揪心了。偏远地区近亲结婚并不罕见,但得罕见病的比例却远高于其他地区。糟糕的是,这其中大部分还是遗传性的。他想起三个孩子都是两性畸形的一家人,“这家庭就这么跌入低谷,再起来太难了”,崔玉涛说。

这样的感受,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白内障专科主任李学民并不陌生。迄今为止,他做过15万台手术,其中白内障最多。作为全球致盲率最高的一个疾病,白内障导致的返贫非常普遍。“下乡是眼科医生的宿命”,这些年他太知道治好一个偏远地区的白内障患者,对于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。


有一次,在湖南邵阳,他遇到了一个步行了60多公里前来义诊的女患者。她的丈夫得了小儿麻痹症,丧失了劳动能力,家里全靠她支撑。患白内障后,她的视力日渐低下,眼看就要看不见了。


李学民去回访时,一度找不到她的家在哪。直到看见他们从木板之间爬出来,他才意识到眼前看着像一堆垃圾的木板下面,就是他们的家。他想起女患者说的一句话,“做完手术,咱们就能脱贫了。”


因病致贫后,他们离再次脱贫的距离,在城市人眼里也许很近。快的话白内障手术只要十分钟,乡镇卫生院报销40%,剩下的支付1500-2000元就行了。可是对于许多偏远地区病患来说,这样的距离仍难以跨越。比如甘肃一个县城里,80%的居民都在领200元的低保过活。比如一些人带着大半辈子的沉疴前来义诊,“如果不是免费的,他们也许不会来”,一位基金会的工作人员说。


“在城市做完一个手术之后,你的满足感往往来自于解决了一个疑难的问题。而在基层,你挽救了一个家庭”,李学民说。


这样的例子太多了。一个青海的老年患者揭开纱布后,眼泪夺眶而出,她对十几年没“见”的儿子说,你怎么那么老了。一个八岁的女孩,陪同肩上有半个头大肿瘤的父亲前来求助。丧失了男性劳动力,这个家庭没有收入。


遇到无法治愈的患者,在场的专家、明星、团队成员们会塞点钱给他们,这是唯一能做的。但在义诊现场,排队人的目光中也许带有你无法直视的渴望。一位医生说,“大医院的医生在当地老百姓眼里,就像华佗再世。”


病人来的时候,肿瘤已经大到把肠管给撑破,排泄物跑到肚子里去了。和死神争夺的时间并不多,大家没敢耽搁,基金会义诊外科医生和当地医院一起协力救治,紧急手术后,病人被救过来了。之后,北京大学人民医院急诊科主任朱继红想,肠管撑破的急救手术难度大,不是每个县医院都能做,这个病人太幸运了。


“幸运”背后的意思是,那些没有恰好撞见义诊的患者,也许就没命了。


情况本来可以不那么急迫的。那位病人罹患的结肠癌有相当漫长的发展过程,如果在早期肚子疼、排便不畅时就去医院做CT,当地的医疗条件是可以治愈的。“可治而没有治”,这样的病例时常戳中朱继红的痛处。他的“痛”不是个例,每个了解基层医疗状况的医生,都能说出几个这样的故事。


偏远村寨早婚的低龄产妇,在孩子即将出生时才被送到医院。没有产检记录,医院对孕妇的情况一无所知,甚至有时死神就在门口转悠。“生产知识的匮乏,使得这些本该平稳的状况,都转为代价太过巨大的冒险”,一位云南当地妇产科医生说。


还有一些例子,没有那么惊心动魄,可是放在患者身上,依然是不可挽回的遗憾。


得白内障的老年患者以为还看得见,就无大碍。等看不见时,晶体已经由混浊变成了纯白或纯黑,“就像一堵墙,你不知道背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,完全进入了未知的状态,治疗起来就难了”,李学民说。观念的巨大差异在需求中可见一斑,城市里的大部分白内障患者,来医院不是为了看得见,是为了看得更清楚。


“大多数人宁可花10块钱吃个早点,也不愿花10块钱去看个病”,这是昆明第一附属医院急诊科的ICU医生吴杰,这些年下乡工作的感触。


2018年,他和同事在海拔4000米的昭通市巧家县医院,支起临时医疗点。那是一个留守老人居多的偏远山区。人们常年负重劳作,当地关节病患者占比居多。在现场,许多老人关切的问题只有一个,有没有免费药。听说骨关节病需要长期用药,免费药供量不足,他们就会立刻失去看病的兴趣,转头走开。


即便是“世界上最便宜的药”,很多患者也不知道要吃。崔玉涛举了一个例子,先天性甲状腺功能低下的患儿治愈起来并不难,只要坚持服用价格在35-40元之间的甲状腺素片,长大就可以和正常孩子一样。可是没有那么多时间拿来耽搁,一旦孩子长到3岁,再吃就来不及了。


“我能救几个孩子?”义诊时,崔玉涛不停地想。乡村的医疗普及做得太少了,许多农村家长的认知和渴望不在一个水平线上,想到这些他会鼻子酸。一次,他告诉家长,要给孩子加强营养,对方回答:“有啊,经常喝XXXX(一种含乳饮料)。”

还有一个患者从广西一路到北京,跑了22家医院才找到他。病情并不复杂,但许多医生说的话,孩子家长听不懂。“谁说的也没错,只是信息不对称,其他医生没有用他们可接受的语言方式去表达,去理解他们”,他说。


这不是件容易的事,各地育儿观念不同,应对方式也各有差异。一次在汶川参加义诊时,崔玉涛被大片轮椅排队的现场所震惊。他意识到,这是一些经历过地震创伤的人们。


他们中的许多孩子出生在重组家庭,肩上背负着父母失去上一个孩子的伤痛,和对他们健康成长,成为“人上人”的急切渴望。有人诉说孩子进食差、生长偏慢。也有的孩子出现心理问题。崔玉涛在日记中写下感悟,“过分关注、刻意雕琢孩子的生长发育,对他们真的有益吗?”


作为一个育儿科普医疗人员,崔玉涛的微博上有800万粉丝。这其中有多少基层患者,他不知道。但他想抵达最远的地方,哪怕是远在外地打工的父母看见了,也可以发给孩子看看。这也是这十年来,基金会在乡村医疗援助中,无法绕开的一项工作。在官方公众号上,“做好科普,比义诊的意义更大”的字句反复出现。


在实践中,行走七万公里,几乎绕中国地图外围一圈。朱继红把基金会比作“宣传队”和“播种机”,一站接着一站地跑,契而不舍地要把健康教育,带到基层的每一个角落。有的时候是大规模筛查,把那些不主动上门,对疾病不自知的患者一个个找出来。筛查的同时也伴随科普,发放各式各样的健康教育手册。遇到不识字的,就用最通俗直接的方式宣讲。


也有的时候,是变着法子做宣传。2020年开始,基金会为老年人准备了记忆包裹,其中装有《阿尔茨海默症防治治疗手册》,辅助记忆的益智卡片、记事本、记忆相框等。


去年,他们举办了一次儿童绘画比赛,主题是“争当爱眼小卫士”。一个藏族的三年级小朋友票数最多,画中有视力表、眼保健操、藏族妇女、高原山川,还有宇航员。“看,我看到了空间站,我能看到宇航员”,这位小朋友用稚嫩的笔触给作品写下注脚。


从医半辈子的李学民,参加过数不清的公益下乡活动,其中还包括支援肯尼亚的涉外卫生援助。各有各的好,但如果要挑出其中最公平、公正、高效的,他会说,是韩红基金会。“百人援滇”时,他和另外两个医生平均每天做30台手术。十几天跑遍县城,当地大部分人的白内障问题,就解决了。


但如果他们走了呢?有一次,他在一个偏远的地级市医院门口,看见一块牌子。上面写着,五官科医生休假两个礼拜,这段时间大家就别来了。“你想想一个7万人口的地级市,就这么一个五官科医生,看耳鼻喉加眼睛,一休假整个地区的百姓都看不上病”,李学民说。


在另一位眼科医生看来,人员配备不足只是一方面,“当地的仪器、设备包括复明技术,与发达城市相比,落后20-30年。”一位基层医生来到北京大学第三医院进修,走进手术室的第一声惊叹来源于从未见过的高级显微镜,居然能在看得那么清楚的情况下做手术。

令人头疼的还有基层医生的技能。李学民估计,西南西北这大半圈的基层医生,没有几个会做白内障手术。在贵州,崔玉涛见过一个特别努力的医生。他每日抽出半天时间挨家挨户地看诊,再把获取的信息输入电脑里。电脑没有联网,数据不能入库,作用微乎其微。他的医学水平在崔玉涛看来,可能连护士也算不上。但大家都尊敬地把他当做医生,“光有热情,没有技能,也干不了医生呀”, 崔玉涛皱着眉头说。

 

在朱继红看来,乡镇卫生院的水平,要赶上三甲医院,至少需要一代人的时间。但有些情况迫在眉睫,等不了了。中国西部腹地辽阔,公路建设落后,村镇与县城之间有时相隔几个小时的路程,遇到突发急诊,山路崎岖,病人很可能在来的路上就不行了。

 

即便赶来了,基层医生如果不能快速识别病症,缺少实践经验,一个紧急病例就会变成血的教训。朱继红举了一个例子,农药中毒的患者如果赶到乡镇卫生院,他会首先被递上一瓶矿泉水,再被要求抠嗓子眼。那时候还是清醒的,但抠着抠着,他可能失去意识,呕吐物堵住气管,搞不好人就没了。但如果他去了三甲医院,他大概率能捡回一条命。因为在那里,所有的急诊科医生都知道,要把气管插管接上,再洗胃。

 

一个敏锐的乡村医疗援助团队,往上游去解决结构性问题,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。

 

乡村医疗急救的痛点很快被抓住了。在成立的第三年,基金会开始建立急救室,配上一套急救设备,外加基层培训,地址多选在乡镇卫生院。对于村民来说,起码比县医院要近多了。如今,基金会在12个省自治区,建了305所乡镇急救室。这些与死神抢夺时间的救命医疗点,可以为800万居民提供一层保护屏障。

 

这层保护,意味着可以抢下黄金时间,应对威胁生命安全的意外灾伤和疾病。“在紧急的情况下,你得让病人先活着”,朱继红认为,乡镇急救室起码得具备这样的能力,至于去除病因的根本治疗,可以转到上级医院。“这是解决老少边穷地区危重病人的最好方式”,他说。


类似“带不走的医疗队”,还有20所复明中心和21所视光中心。意如其名,一个可以保证当地基层医院有能力为白内障患者做手术,另一个是为防治青少年近视。一老一小,基本覆盖了偏远地区的大部分人群。

 

一家卫生院分别出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参与急救培训,回去就是骨干,可以独挡一面。还有其他各科室的培训。八年来,基金会建立了29个培训基地,1270名基层医护人员参加。这些基层医生迫切地想要见到,更多的病例,更先进的技术,学习临床小技巧。

 

三个月以上的培训,对于基层医生来说,其实是件奢侈的事,“每出去一个人,其他人就要顶上,”一位基层医生说。眼下,正有一批学员在北京大学第三医院进行眼科培训,时间是半年。李学民说,眼科手术精细,培养一个成熟医生起码要五年,相当于一个本科生的学习时间。但没办法,“基层医院的人力资源太有限了”,他说。

 

一位云南的妇产科医生感慨,如果自己所在的县医院也有这样的培训,科室全体人员都会有进步。他们科室也安排了业务学习,她觉得没多大用,“做个PPT,老师一讲,大家下面一听,能学到多少还需反思。”

 

另一位甘肃的儿科医生,在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参加培训。一次跟着老师上夜班,她见到了这些三甲医院的医生,如何处理早产宝宝消化道穿孔的紧急情况。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病例,也是第一次见到新生儿转运箱。她想,虽然在基层没有这么好的设备,但如果自己也具备迅速判断,及时转运危急患儿的能力,更多的小生命将被挽救。

 

关于韩红基金会如何与疾病抗争,消灭不幸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,眼下是讲不完了。有医生说,基金会像一座灯塔,凝聚了他们这些渴望拯救更多生命的人。其实不仅仅是他们,团队里的所有人都在这么做。如果你要问这个团队对待生命的态度是什么?再举最后一个例子。一个工作人员说起,他们在四姑娘山建了一个急救站。那里常住人口3010人,人烟相对稀少。但那里风景绝美,吸引了不少户外爱好者。那里最高海拔6000多米,他们可能产生致命的急性高原反应。景区空旷常有无人地带,遇到意外,他们可能面对死亡。但她承认这样的情况没有特别多,也许一年只能发挥一次作用,但即便如此,那也是救了一条人命。“生命是无法用这些成本来衡量的”,她说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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